《第十一章》天意
宣室殿裡,幾名藍衣宮女分列兩排站在內殿寢房外,房門緊閉,寢房裡,被白色帷幔掩蓋的一床錦被下,宇文邕的臉色鐵青。
儘管他知道自己此刻需要的確實是休息養好身子,被端木琅蒼白著一張小臉、幾乎快哭出來的模樣哀求,說是皇上該吃藥、該回寢宮臥床、該好好保重龍體,那般真心為他著急擔憂著,自己卻無法大氣豪邁地說出半句辯解,像是他沒事、不用擔心的好聽話來安慰她……
這種感覺讓他打從心底覺得悲哀,一個堂堂皇帝不過是隻垂死病貓,他的這副模樣,毫不意外嚇到她了吧!
但是,這女人不就是被安排這種時候用來照顧他的嗎?他又何必在意她看到自己的脆弱,又何必將她的喜怒哀樂掛在心上?醒醒,宇文邕,這女人是有些像雪舞,卻不是真的雪舞啊!
他將指頭擱在眉心上輕按,努力清了清思緒,片刻,忍不住心口又再一陣難受的翻湧,大聲地嗆咳起來。「咳咳咳咳!」
聽到這聲音,不遠處趴在軟塌旁案桌上小憩的女人,瞬間彈跳了起來!迷迷糊糊間喃語著:「阿怪……」睜開雙眼後的她一臉驚慌,似乎也正訝異自己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。
「妳剛剛說什麼?阿……怪!!」宇文邕驚愕,他終於因過分思念雪舞而出現幻聽了嗎?還是自己的毒已經病入膏肓,雪舞要來接他走了?
「皇上怎麼了?奴婢方才沒說過什麼……還是奴婢夢中胡言驚擾聖上了?奴婢貪睡!奴婢該死!奴婢……」楊雪舞突然完全清醒過來,意會到自己的失言,她只好誇張地跪在龍床前頭,雙掌伏地,張著一雙無辜大眼裝傻到底。
「罷了!罷了!朕已經沒事,妳守著朕大半天也該累了,起身下去吧!」宇文邕覺得自己已經夠煩了,不想再細究下去,不論是夢是幻,他現在只想認真閉上雙眼,回想方才那一聲模糊的呼喚。
「皇上,恕奴婢大膽一問,奴婢一走,皇上是否馬上便回御書房批閱奏摺?」楊雪舞對宇文邕的脾氣再清楚不過,這也是她為什麼始終不放心,想要守著他的原因。
「是又怎麼樣?朕要做什麼事,難道還要經過妳的同意?」宇文邕冷哼一聲,心想這女人未免也管得太多,自己只是稍微對她好一點,可不代表她有那個權力恃寵而嬌!
就算是醫女,這種理所當然守在病塌前的態度已不尋常,現在竟然還敢來干涉他的決定!
「奴婢不敢,奴婢是關心皇上龍體。」她再度躬身道,話裡雖然說著不敢,語氣裡卻帶了一股不容退讓的堅定。
「大膽!難道妳敢阻撓朕?」他氣憤低吼,眼前這女人真的是不知死活,他雖然覺得她的一舉一動耐人尋味,有一種合己心意的獨特,卻沒打算容忍她的無禮冒犯。
「奴婢怎麼敢呢?天子受命於天,龍體非一己所私有,奴婢認為,去不去御書房耗費龍元,該由天意來決定。」楊雪舞十分鎮定道。
「呵……有趣!天意?妳要如何探究天意?」宇文邕對端木琅的話感到有興趣極了,她這般把天字放在嘴邊,其實只是想故弄玄虛幫助別人的智慧,正是他印象中楊雪舞才會做的事情。
「天意蘊藏於萬物之中,只看皇上是否願意答應奴婢,隨奴婢到外頭花園一遊,允許奴婢向皇上演示。」楊雪舞一派從容、堅定的態度,讓宇文邕心中暗讚好膽識,有了一窺這女人要怎麼「演示天意」的想法。
「好,那就讓朕來看看妳要如何說服朕。」宇文邕立即命令宮女們取來外衣為他更衣,然後任端木琅攙扶自己緩步走出宮殿外頭。
蒲月初,時值仲夏,因天氣漸熱,花園裡的繁花盛開得比太陽還要火紅。宇文邕端坐宣室殿外的花園亭中,幾名宮女隨侍在側,他雖一臉病容,精神還不錯,正張大雙眼望著低身在花園四周繞來繞去,不知道在找著什麼東西的端木琅。
「不知妳在找尋什麼東西,我可以幫忙嗎?」一名藍衣宮女還不知道端木琅已經晉升為女史,只是好心地對著她詢問。
「我在找花,想找花瓣大一點,正開得茂盛的繁花。」楊雪舞顧著低頭尋找沒看她一眼,卻是認真回覆著詢問。眼前紅的綠的藍的紫的百花盛開,她卻拿不定主意該挑哪一種花才好。
「不知道前頭那幾株盛開的黃色山菊可以嗎?」藍衣宮女立即手指著不遠處庭廊邊的一處植栽回道。
「啊!可以可以!黃澄澄的大菊花,美極了!」端木琅見了那盆山菊感到相當滿意,立即回過身問向宇文邕:「敢問皇上,可否將此盆菊花賜給奴婢?」
「可以是可以,但是妳所說的天意在哪裡?朕快等得不耐煩了。」他直視著端木琅,心底猜測她到底想玩什麼把戲。
楊雪舞對他嫣然一笑,隨即請兩名宮女一起幫忙,將整盆的山菊都搬到了涼亭中。「現在請皇上跟奴婢來個卜卦,就可以知道天意為何。」
「有意思,一切照妳的意思,該怎麼做?說吧!」宇文邕嘴邊噙著玩味般的邪笑。
「奴婢要以花瓣來卜卦吉兇,看看皇上適不適宜再返回御書房處理政事。」她話一說完,便很正經地朝天地拜上三拜,口中唸唸有詞後,摘取一朵菊花。
當她手上摘去一片花瓣,口中同時唸起了「兇!」她又重複摘落下一片片花瓣,並順著每一片花瓣的順序重複著:「吉、兇、吉、兇……」等字,直到摘下最後一片花瓣後,口中吐字落在了「兇」之上。
「回皇上,奴婢測出的結果可是大兇啊!天意如此,請皇上務必以龍體為重,待在寢宮內休息。」楊雪舞用著誇張至極的緊張口吻躬身說道。
「天意?朕不這麼認為,也許只是個巧合。妳再占卜一次吧!這次換朕來摘花。」宇文邕摘下另一朵山菊花交給楊雪舞,等著看她再顯神威。
不料測出來的結果,竟又是兇!
他不死心再摘下另一朵山菊花,結果還是兇!直到摘光了整盆的山菊,每一次卜卦的結果都是兇,這讓他皺眉抿唇感到氣悶之外,也直覺不可思議。
宇文邕不相信如此結果真是天命所為,他斜睥端木琅一眼,心想其中必有詐。靜心想了一會兒,才憶起端木琅每每摘下一片花瓣時,都首將「兇」字唸出,也許這便是其中奧妙之所在。
他想通一切,便覺得不再氣悶,反而覺得眼前這女人機智過人、膽識高超,而且如此冒險的出發點的確是為自己身子著想,若當著眾人之面拆穿此事,判她欺君之罪,讓她掉了腦袋,這……望著眼前目光堅定的端木琅,宇文邕的心充滿了不捨。
「妳,真的很大膽!不過朕會遵守承諾,既然『天意』如此,朕回寢宮休息便是。」宇文邕的嘴角勾起了些許弧度,那是心中贊許和佩服這女人的表示。「不過妳也得付出代價,得一直陪著朕身邊隨侍著,寸步不離一整日,妳才剛當上宮女而已,一定還不習慣這樣操勞又無趣的工作,不怕累壞了嗎?」
「奴婢不累,願隨侍皇上左右。」楊雪舞見宇文邕答應回寢宮休息,喜上眉梢,大聲回應道。
這句話卻讓宇文邕眼裡的笑意更深了,這是剛剛在他寢宮裡打瞌睡、睡到不省人事的女人說出的話嗎?看來這個端木琅,不單是有意思,她對自己的關懷與忠心也是千真萬確。
這個體認讓他冰冷絕望的心得到了一些溫暖和欣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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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久,宇文邕和端木琅一起返回宣室殿中,留下幾名在花園亭子裡殿後收拾的宮女在議論紛紛。
「好巧,剛剛端木女史摘花瓣卜卦那件事,是我家鄉裡的小姑娘常常在玩的遊戲啊!」一名瓜子臉的宮女說道。
「這怎麼說?」額上長著一顆大痣的宮女問道。
「姑娘們想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喜不喜歡自己時,就會摘著一片片花瓣順勢問上『喜歡、不喜歡、喜歡、不喜歡』,結果,多半測出的會是喜歡。」瓜子臉宮女再度說道。
「那不是太準了嗎?心誠則靈啊!」長痣宮女欣喜道。
「是呀!」瓜子臉宮女言不由衷地回應著。
心中暗嘆,為什麼只有她測到了「不喜歡」呢?這個「準」還真是傷人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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