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第十二章》燭光
月光皎潔,透過窗邊的雕花櫺格,輕透透地灑了進來,襯著床柱旁一盞刻意留下的微弱燭光,夜色依舊昏暗,男人的臉上搖曳著重重光影,一副心事在懷的模樣,看的卻不清晰。
他白天休息得多了,晚上睡不著,翻來覆去想的都是傍晚時,端木琅那個奇怪的女人在他身邊發生的事。
今日不是她正式待在自己身邊的第一日而已嗎?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給了她那麼大權利,竟讓她敢一步步地爬到皇帝頭上來?
與這女人相處一日下來,他心中的直覺告訴自己,她雖然表面上對他的威嚴尊敬有禮,謹守宮女本分,其實私底下一點兒也不怕他。
於是在那個靜靜的午後,反正他輸了承諾什麼也不能做,乾脆也就不阻止眼前女人肆無忌憚的暢快發言,吐露一連串對他的叨叨絮語。
他突然發現,雖然用詞仍舊刻意拘謹有禮,端木琅在他身邊,流露的竟然是一種與朋友間對話的自在與信任,她竟能跟一個高高在上的君王一見如故,這有可能嗎?他為此嘖嘖稱奇。
除了端木琅的態度,另一項令他放在心上的,則是她向自己說出的種種建言,那是一般人不敢說的真話。
知道他有病的人少之又少,平時像王軌、宇文孝伯等忠臣因為不知,所以沒有辦法說,但知道病情的那一批人,不是奴才便是太醫,更是什麼都不敢說。
只有她,使勁地展現出一副擔心他身體的真誠,竭力地勸他。
宇文邕望著床邊燭台上的那一盞微弱燭光,想起了端木琅的話,她說:人的生命就好像一根蠟燭,有人長有人短,長的不一定吃香,短的不一定吃虧,端看一個人如何讓自己發光發熱。但是,如果有一個人明知自己的燭火燒得過旺,焚膏繼晷地快要把生命燃盡,又何苦這般?
須知燃燒一根蠟燭容易,更不易的是找到另一根能接續它燒下去的光芒,否則,無止盡的發光發熱過後,最後留下的不過是永無止境的一片黑夜……
宇文邕大嘆一口氣,這個蠟燭的故事,她是說來暗喻自己,他怎會不知?許多道理說來簡單,當局者迷、旁觀者清,縱是當朝天子睿智如他,身在其中能否看得懂、理得清,卻是難說了。
但是,這些話的確是說到他心坎上去了。
家家有一本難唸的經,自得知中毒以來,宇文邕早早想過繼位人選之事,太子一位雖已確定,但種種煩惱難以釐清:太子宇文贇品性不端,並非一國明君之選,讓他放不下心交任國事,但其他皇子年齡太小,即使登基,萬不能在兩三年中親政,若以皇親國戚輔政,宇文護這些年來的教訓對他而言還不夠驚心嗎?
若是要廢太子,以其他親王繼位,這對他來說無論如何是一項重大決定,要做到此地步,無疑是將自己的兒子逼向絕境,試問,他如何下得了手?
加以伐齊一戰勞心費神、耗時耗力,他也便先將這事擱著了。直至這次毒發嚴重,經端木琅一言提醒,他心知唯有將繼位之事徹底安排妥當,自己的心才能夠安定下來,那些無窮無盡、浩瀚無邊的雄心野望,也能有所寄託。
他不想等到燈枯油盡那一刻,還在為大周的未來擔憂籌劃著,那無濟於事,他必須找到一根可靠的續燭發揚光大,為了大周子民,也為了他自己。
又再翻來覆去了一陣,天色已經微亮,宇文邕索性不再掙扎,坐起了身子,理清自己終於下好的決定,好在今日的早朝過後與幾個親近信任的臣子們商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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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朝過後,本該寧靜的正武殿偏廳傳來了幾聲不大不小、穩重沉靜的談話聲,宇文邕此刻正與以王軌和宇文孝伯為首的幾名忠臣,聚在這裡談話。
「皇上的意思是要出宮巡遊一段時日,將國事交由太子親代?」聽完了一連串皇上心中的決定之後,宇文孝伯不由得訝異問道。
「嗯,朕想問問眾卿的想法如何?」宇文邕挑起一道眉頭,渾然天成的王者氣息壓鎮下,讓他一蹙眉、一眨眼,甚至連眼波的任何一個流轉,都能引來在場大臣的一陣窒息。
「臣認為皇上正值黃金盛年,實不需這麼快讓太子親代國事,還是由眾大臣輔佐太子為宜。」宇文孝伯拱手建議。
「不瞞眾卿,朕長年操煩勞碌,連姚公都勸朕必須放下手中雜務,好好休養生息一番,否則長久下去積勞生疾,恐有重病之虞。朕雖放心不下國事,但想到朕一直大權在握,對將來必須繼任皇位的太子也不是件好事,這次,反倒是個機會。」宇文邕的身子日漸衰落一事,就算他極力隱瞞,平時親近的臣子也隱隱會有感覺,對此他趁機說了個藉口遮掩,此刻讓眼前眾臣子個個透出了個心領神會的目光。
「皇上龍體著實要緊,但請恕臣直言,太子實難擔此重任!」王軌直言不諱。
「朕也想過這個問題,但除非朕下令廢他另立太子,否則贇兒便是當朝太子,朕必須給他機會,而趁著朕還在皇位上,由他親代國政,便是測試他能力的最好時機。」宇文邕目光迥迥,也坦然說出自己的考量。
「皇上言之有理,臣也認為該讓太子試試身手,才能對是否勝任皇位一事做出定奪。」宇文孝伯摸摸下巴點頭道。
「若太子果真不行擔此重任,朕屆時也會死了這條心,寧可將皇位讓給有能力的親王人選,也不讓朕其他幼小的皇子繼位,導致權臣掌國的荒唐之事再度發生。」宇文邕的聲調略轉為嚴厲,悲傷憤怒等眾多情緒從眼眸中一閃而過。
「既然皇上與伯中下大夫大人都如此說道,臣也不好再堅持什麼了,一切謹遵聖意。」王軌面露猶豫,却不得不拱手作揖勉強表示贊同。
待眾人再度商議完一些細節之後,宇文邕目送著眾大臣離去。緊接著何泉又進殿廳裡來,通報著宇文神舉大人已經回宮,要求面見皇上的信息。
宇文邕面露欣喜,立刻讓何泉引他進入議事偏廳。
對齊之戰攻下并州後,宇文邕馬上任命神舉為并州刺史,一方面是為了讓自己心腹鎮壓軍事重地,一方面其實也是要派他在齊國尋訪解藥,那身上奇毒的解藥。
眼看已過了近半年的時間,其間的書信往來一直沒有傳來好消息,如今則是宇文神舉該要回宮稟報近況的時候。
面色凝重的宇文神舉一見到皇上便沉重萬分地下跪請罪。「稟皇上,臣無能,搜索祖珽宅府無果,追查他門下與其族人也未發現有解藥蹤影,臣自來請罪,請皇上責罰。」
儘管心中早已有數,宇文邕聞言仍是難過地閉上雙眼,他不禁深吁出一口氣,再度張開的眼眸透出了一股抑鬱之氣。「好了,神舉何來之罪?朕知道你已經盡力,這原是朕的劫難,勉強不得。」
他為掩飾自己的脆弱以及安慰宇文神舉,主動走上前攬著他的手臂將他扶起身,然後說道:「不說這個了,朕聽聞你新納了個小妾,還是個齊國軍俘,跟著你留在并州那裡快活,朕正納悶,是誰能讓一向不好美色的神舉動了凡心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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